学行 | 歌德:家庭的龃龉
Aristocratic German Family Before a Painting of a Military Campaign, 1830s
Oil on canvas,53 x 41.5 in
文/歌 德
以上所述的一切,足证当时德意志各邦在长期的和平中所处的幸福、安泰的情境。不过,人们享受这个升平时代总没有一个地方像在城市那样舒服。城市在它自己的法律之下度日,地方之大足以容纳众多的市民,位置适中,得以借贸易旅游致富。外地人为营利而进进出出,并且为自己的利益起见必须给城市以利益。这种城市所支配的地方也不辽阔,因而它的对外关系不须使它担负或分担用费浩繁的事业,故更能导致内部的繁荣。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1749年—1832年),伟大的德国作家,也是世界文学领域最出类拔萃的光辉人物之一
在我的幼年时代,法兰克福城的居民这样子度过了好几个幸福的年头。可是,在1756 年8 月28 日,我刚满七岁的时候,那个有名的战争马上就爆发了。这一场战争对于我后七年的生活有很大的影响。普鲁士王弗里德里希二世率领军队6 万人进攻萨克森,他不先行宣战,而只事后发出一个声明——据说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举出促使他采取这个惊人的步骤的许多理由为自己辩护。世界各国不仅当瞧热闹的观众,而且也被敦请为该事件的公判者,于是世界便分裂为两派,而我们的家庭就是这世界的缩影。
歌德的父母肖像
我的外祖父任陪审官时曾扛过弗兰兹一世加冕时的宝座的华盖,并受过皇后的一条附有她的玉照的重金链的赏赐,因此他跟几个女婿和女儿都站在奥地利那一边。我的父亲曾受普鲁士前王卡尔七世封为宫中顾问官,对于这个不幸的君主的命运衷心同情,因此与家族中少数人袒护普鲁士。我们多年来不间断的星期日聚会,不久便被干扰了。亲戚间通常会有的龃龉,这回才找到一个渠道把它发泄出来。他们争论,吵闹,继而默不作声,中断来往。外祖父本来是一个愉快、安静、闲适的人,这时却变得性情急躁。女人们极力排解,也是徒然。经过几场使人不快的吵闹后,我的父亲首先退出聚会。这样我们可以在家里安安静静地来庆贺普鲁士的胜利,而这个消息通常由那个热情奔放的姨母狂喜地向我们报告。对于一切其他的事的兴趣,这时都因为这个战争而搁在一边了。这一年的其余日子,我们都在不断的激动中度过。德累斯顿之占领,战争开始时普王之郑重行动,战事的缓慢而确实的进展,洛沃西兹(Lowositz) 的胜利,萨克森人的被俘,也就是我们这一派的胜利。凡是足以证明有利于敌人的消息,我们或加以否认,或加以缩小,而站在对方的家族的成员,也是这样做,因此,他们便像《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的悲剧)中的人物那样,彼此在街上碰着就没有不吵架的。
Friedrich II,(1712-1786),
弗里德里希二世,后世尊称其为腓特烈大帝
这样,我的心也是倾向普鲁士,不如更正确地说,倾向于弗里德里希王了:我们跟普鲁士人有什么关系呢?打动我们的乃是这伟大的君主的人格。我跟父亲为我们的胜利而雀跃,很高兴抄写我们的凯歌,尤其是那种嘲笑对方的歌,虽然它们很浅薄。
我既是长孙又是外祖父母的教子[1],所以,从小时候起就每星期日到外祖父母家吃饭,那是我整个星期最愉快的时光。可是,这时我在这儿吃什么都没味儿了,因为我一定会听见我所崇拜的英雄为人们所污蔑,无所不用其极,这里吹的风向,响的音调都跟家里不同。我对于外祖父母的倾慕甚至崇敬都减低了,在父母面前我绝不提及他们,我这样子做,一半由于我自己的情感的驱使,一半也因为母亲的告诫。这引起我内心的反省。像我六岁那年里斯本地震之后,我对于上帝的仁慈有点怀疑那样,现在因为弗里德里希二世,我开始对于公众的正义心怀疑起来。我的性情生出来就是有尊敬别人的倾向,必要有很大的震撼才能使我对某种可崇敬的事物的信念动摇。遗憾的是,人们把良善的习惯和端正的行为向我们推荐,却不是为这习惯行为的自身,而是为世人起见。人们老是问:“世人会怎么说呢?”因此,我以为世人也应当是善人,对于什么事都能给以正当的评价。但是,我现在所体验的却适得其反,最伟大和最明显的功绩却遭到毁谤、敌视,最高尚的行为即便不为人所否认,也为人所歪曲和贬低;而这样卑鄙的恶行却出自一个显然高出于侪辈的、平日的行为都可以证明其能力的出类拔萃的人。这样做的不是下层社会,而是上流人物,我当然也把外祖父和姨夫都归入这一流。世间会有党派这一回事,而且我自己也属于一个党派,当时还是孩子的我是茫然不知的。我之所以更相信自己是对的,能认为自己的思想是较好的,因为我们相同观点的人都承认玛利亚·特蕾西娅皇后的美丽和其他的优点,而对于弗兰兹一世对财货和珍宝的癖好也不多加非难。甚至道安伯爵许多时有贪睡懒汉之称[2],他们相信也不必讳言。
青年歌德的肖像画
现在我考虑事情细致一点了,发现我对于公众意见的漠视,甚至鄙视,已胚胎于这时。我的一生有一整个时期抱着这种态度,到后来借着辨别力和教育之助我才能改正了这种观念。总之,党派的偏私之发现在孩子的心中觉得是很不痛快的,甚至对他有害。因为它通常会使他与所爱敬的人们疏远起来。那些接踵而起继续不断的战争和事变,使两派总没有片刻的安静和休息。我们老是要重新引起和造成那虚拟出来的不幸和任性的吵闹,并从中感到异样的痛快,我们也继续彼此互相折磨,直至几年之后,法国人占领了法兰克福,我们家里真个弄到不安宁为止。
七年战争中的明登战役(The Battle of Minden)
这时,大多数人虽然只把这个在远地发生的重要事变拿来作为激昂的谈论资料,也有另一些人洞见这个时事的严重性,惟恐法国会加入战争,我们的地方也会因此化为战场。家人比从前更要把我们小孩们留在家里,多方设法使我们有事做,有东西玩。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家人把祖母遗留下来的傀儡戏再陈列出来,而且它的安排是这样的,观众在我的三角顶的屋子内坐着,而做戏的和导演以及舞台和外舞台却在隔壁屋子内。因为特别许可别的孩子们轮番地进来看戏,我开始结识了许多小朋友,但是孩子们生就的不安静使他们不能长久有耐心地看戏。他们把戏搅乱了,我们必须找寻更年幼的观众,有保姆和使女在旁边,可以使他们保持秩序。傀儡戏班子原来排演的正本戏,我们已暗记在心,初时只专演它,不过,不久我们就厌倦了,我们便把行头装饰换过,大胆地排演各种的剧本。不过,这些剧本在那样小的戏台上演起来实在太大了。因为这种胆大妄为,我们纵然把我们实在能做得到的妨碍甚至毁坏了,可是,这种儿童的玩艺和劳作从多方面训练和促进了我的创造力、表现力、想象力以及一种技巧,而且是在那样短的时间,那样狭小的地方,花那样小的代价,恐怕更没有别的途径能够有这样的成就了。
我很早就学会用圆规和尺,我把我从几何学上所学得的知识马上应用到实际方面,厚纸细工占去我不少的时间。不过我不限于做几种几何图形的物体、盒子和这一类的东西,而别出心裁去制造一些精巧的别墅式的小房子;用柱子、屋外楼梯和平顶屋盖点缀,可是,我很少做成功。
歌德故居照
不过,干得有耐性得多的,就是借着一个裁缝出身的男佣人之助,备办一些行头,拿来做表演话剧和悲剧之用。我们渐渐长大起来,傀儡戏已不高兴玩,而喜欢自己演戏了。跟我玩的同伴也自己备有这种行头,而且自以为跟我一样的美好。但是,我所备办的不只够一个人的需要,而足够供给几支人马以种种的刀枪盔甲,因此我在我们的小朋友队里总是少不了的。不消说,这种玩意儿是涉及党同伐异、斗争和打仗的,而且通常是因为争吵和忿怒而导致可怕的结局。在这种时候,通常有某些同伴跟从我,而另一些则站在对立面,尽管许多时互相调换。有一个优秀的小孩子,我唤他做皮拉德斯,只有一回为他人所煽动,离开我一伙。但是他几乎不能一分钟跟我作对,我们在涕泣中复言归于好,相当长的时间都很忠实地打伙儿。
青年歌德和他的朋友们
当我向他和别的可亲的孩子讲童话的当儿,我会使他们很快乐,当我当作自己的故事讲的时候,他们特别的喜欢。他们觉得很高兴,我——他们的小朋友——居然会遭遇着这样奇怪的事物,他们虽然相当了解我的作为和我出入的场所,但绝不疑心我怎样会得到经历这样冒险的时间和场所。而且这些故事发生的场所纵不是在别一个世界,也必定是在别的地方,而一切又是今日或昨日才发生的。因此,他们自己骗自己,一定比我哄他们所能做到的还多。如果我没逐渐学会按照我的天资把这种空中楼阁加工成为艺术的表现,这种吹牛的开端就不免对我留下坏的影响。
如果我们把这种本能加以很精密的考察,我们就可以认识诗人自己把最难置信的事表达出来,要求人人把他们——虚构者——自以为逼真的也当作实事时的自负。
《歌德自传》书影
本文选自《歌德自传》,歌德著,刘思慕译,上海三联1998年版。
注释与参考文献
[1]凡参加婴孩的洗礼命名仪式和保证担任其宗教教育者,为该婴孩之教父,而该婴孩对之称为教子。
[2]道安伯爵(Graf von Daun, 名唤Leopold Joseph, 1705-1766),奥地利的元帅,他是弗里德里希王的强有力的敌手,临事慎重,行动迟缓,因有“贪睡懒汉”的绰号。
编辑 丨胡嘉奇
校对 丨邹子晗
审核 丨杨勇、陈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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